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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0-1《十月·长篇小说》(选读②)∣房伟:血色莫扎特

房伟 十月杂志 2022-10-16
房伟,1976年出生于山东滨州,文学博士,教授,博导,中国作协会员,曾于《收获》《十月》《当代》等刊物发表小说数十篇,曾获茅盾文学新人奖,百花文学奖,紫金山文学奖等,著有《猎舌师》《王小波传》等,现就职于苏州大学文学院。

血色莫扎特

房伟


第三章  夏天的冰

我多想告诉自己/真的,我从没有见过雪/也没见过冰,我在黑暗之中。
——葛春风的诗

麓城还是老样子,半死不活。可也不是全无变化,街道干净不少,公厕增加了不少,大商场有了自动点唱机,街上也有了共享单车,听说快要开通高铁了。另一个感觉,就是萧条。原来有不少洗浴中心、养生会所与棋牌室,现在都没了踪迹,被整顿得干干净净,房子都被转给了房地产中介。麓城的房价,倒是一路飙升,近些年,翻了一番,快到一万元一平米了,可看着也是有价无市,没啥人买。天河路一溜小别墅,到了晚上,都黑洞洞的,看着像一排瘆人的棺材。从前晚上还有些大排档,如今说要创城,定向清理城中村、乱搭乱建、黑社会势力,飘在城里的无业游民,被赶走不少。晚上九点,商家关门闭户,黑漆漆的,连狗叫声都稀稀拉拉,真让人怀疑这是不是城市。不过,也有好处,少了作奸犯科的,吕鹏他们警察是省心了。你是谁?母亲躺在床上,疑惑地问。我是春风呀。我小心翼翼地回答。母亲茫然,喃喃自语几句,又睡过去。母亲七十岁了,骨瘦如柴,脸色灰暗衰败,大大的眼眶,似乎是不可测的深井。生命活力一点点地从她身上溜走,全然看不到当年“铁姑娘”,东风化工厂女劳模的风采。父亲是徐州人,工程师,工农兵大学生。1974年,支援项目建设,被分配到偏远的麓城化工厂。父亲天生不安分,身为技术人员,偏偏喜欢唱歌写诗。这一点我算遗传了父亲。父亲写过几首讽刺领导的歪诗(他自认为很棒,有郭小川体诗歌的气势),就被厂长,一个转业干部,顺理成章弄成“坏分子”,三天两头批斗。母亲是回城知青,城市贫民出身,在莱州下乡,是种水稻好手,还被评为“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”。来到化工厂,她也是年年先进,三八红旗手。不知咋的,俩人竟看对了眼,很快领了结婚证。我一直认为,母亲爱父亲。她甚至为了父亲,放弃了提拔的机会。1985年,化工厂出了特大事故,父亲为保护国家财产,被炸成了碎肉。母亲就像被人抽走了精气神,人的状态也越来越差。好在有妹妹和妹夫。他们陪伴在她身边。近些年,母亲的病情愈发严重了。可病魔一点点偷走了母亲。它阴险地偷走了她的体重,她的记忆,还有她所有生的欢愉。她时常昏睡,健忘,时而亢奋,狂乱。为有牺牲多壮志!沉睡中的母亲突然坐起,目光炯炯地望着我和妹妹,眼神非常锐利。妹妹赶紧回答,敢叫日月换青天!母亲满意地点头,又“哐当”一下躺倒。我愕然。妹妹解释说,母亲的记忆常在几十年岁月中穿越。比如,一天,她突然抓起背包,拿了几件衣服急匆匆地出门。妹妹拦住她,她义正词严地说,要去省里开会,讨论学大寨心得体验。有时候,她又穿到八十年代,给妹夫唱了半天《年轻的朋友来相会》。这些天,她经常昏睡,醒来就是背诵语录,只有对答如流,才能让她安心躺下。无论前方是地雷阵,还是万丈深渊,你要如何?母亲又坐起,这次却揪住了我。这个口号我熟悉。化工厂那时经常组织我们学习企业改制文件。我立刻回答,我必将一往无前!母亲露出欣慰表情,又躺下了。看样子,母亲又穿越到九十年代大下岗那阵子。我一阵阵地心酸。我是不孝之子,年过四十,还未成婚,也不能在母亲身边尽孝。有些迷糊了。妹妹叹了口气说,医生让准备着,也就是这几天的事。我心里很堵,开始帮着收拾屋子。刚忙了一会儿,手机响了。又是薛畅。他在财政局干了几年,跟对了领导。财政局陈局长升到市里当副市长,就把他带到市委办公室。麓城是个地级市,市委办公室虽然只是正处级单位,权力却不小。薛畅去年又被提拔为市委办公室主任,陈市长明年就要退休,薛畅也算是赶上了这班车。他正是人生得意,多年在外的老同学,也是他最想见到的人。我犹豫了一下,妹妹知道我去见薛畅,很高兴。她说,薛畅在财政局待过,和你同学说说,给我们单位的财政预算,多照顾照顾,厂长正为这事愁呢。薛主任权力很大呢。化工厂也是你的老东家了。你可要帮忙。妹妹是化工厂会计,回家还要考虑单位效益问题,也算是尽职尽责的好同志。小城市人际关系重。我没办法,在妹妹催促下,只能提着妹夫给的两提红酒,来到了华润大酒店。这里从前是粮食局招待所,当年是本市最豪华的消费场所,90年代后,就改成这个名字,继续引领消费时尚,但也显现出不少衰敝的意思。在一个包厢,我看到了发福的薛畅,依旧高大威猛的吕鹏,还有其他几个同学。他们都是机关秘书、企业家、学校的副校长等,在这个城市算是小有身份的人了。大家热情地叙旧,我看出来,这些人里,就是薛畅和吕鹏的官大,同学们都围着他们打转儿。“葛大名记架子就是大,”吕鹏闷着头啃猪蹄,酒过三巡,突然拱出句话,说,“平时也不联系同学们,怕给你丢人哇。”“吕队长太高看我了”,我苦笑说,“我们报业现在是夕阳产业,“名记”都跑到自媒体了,要不就自己创办App,我混得落魄,无颜见江东父老。”“你好歹是省城第一大报记者,无冕之王哇,领导都怕你们,”薛畅看看氛围有些小尴尬,连忙出来打圆场。这小子上学时就是这样,圆滑。“你那时可是文学明星,”一个女同学也笑着说,“你和夏冰、韩苗苗,那可是九十年代麓大的‘明星代言人’呢。”吕鹏的酒杯停在半空中,目光有些停滞。薛畅不再讲话,只是把酒倒进嘴里。同学们停下了互相之间的恭维应酬,好像也都在沉思。大家聚会,一直在避免提到夏冰和韩苗苗。那是轰动麓城的大案件。这两位“金童玉女”,一个凶死,一个失踪。包厢外面,从马路的路灯,到饭店大厅吊灯,再到包厢顶灯,闪闪烁烁,映入眼帘,此时却兀地猛闪数下,悉数灭了。酒店大厅哗然,才知是突然断电。包厢一片黑暗,应急灯昏黄暧昧,桌上杯盘狼藉,鸡鸭鱼肉,摆着各种造型,在灯光下影影绰绰,仿佛尸横遍野的战场。吕鹏讲起那个轰动一时的杀人案。按照吕鹏的讲述,夏冰为报复冯校长和韩苗苗轧姘头,才动了杀机。夏冰给冯校长的女儿冯露辅导钢琴,他偷了冯露的钥匙多配了一把。他去冯校长家,大概下午四点多。他跟着韩苗苗去的。韩已准备和夏离婚。她常去冯校长家。冯露也默认了她的存在。这个女孩沉默寡言,似乎有些冷漠,除了音乐外,她不太关注外界。警察把她救活,录口供,她没有表现出惊吓,死了人,她一滴眼泪都没有。夏冰用的是刀。一把锋利的厨房餐刀。他们后来追查过刀,阳江产的“巧媳妇”,长二十二公分,前宽后锐,是冯家的,平时常用来切菜,也顺手。他进到冯校长家,韩苗苗正在浴室洗澡。夏冰是艺术家,杀人也总希望不同凡响。夏冰进屋后,先走向录音机,播放了《G大调钢琴协奏曲》。那是首欢快的曲子。刑侦队的人分析,从犯罪心理学上说,这隐隐反映了夏的复仇快感。韩苗苗以为冯校长回来了,擦干身体,穿着睡衣来客厅。她被杀死,裹在被子里,丢在卧室。夏冰杀死韩苗苗,又搜罗冯家的冰箱。杀人是体力活,让人肾上腺激素急速上升。夏冰找出很多食材,开始做饭。他炒了几个菜,都是韩苗苗爱吃的。夏冰听着音乐,很快炒好菜。他还搜出冯校长的茅台,边吃,边喝,等着冯露和冯校长回家。他想杀死姓冯的全家。冯校长在学校加班,回去很晚,逃过一劫。冯露没那么幸运了。她六点左右到家。打开房门,她闻到了饭菜香气,看到醉醺醺的夏老师。然后是血。冯露口供不多,她就是强调血。韩苗苗的血,喷射出来,溅入了夏冰的眼。夏的左眼,变成血红色。夏冰把她扯过。音乐旋律还在,餐刀飞舞。他把冯露也推到卧室,又轻轻一抹,冯露的脖子也冒出了血。冯露的声音不大,被响彻的音乐声盖住了。根据走访,邻居似乎听到冯家有人喊叫了几声。但他们都知道冯露学音乐,所以对她家的扰民早已习以为常,也没朝不好的地方想。他擦净刀子,到客厅接着喝酒吃菜,等冯校长。过了大半个小时,冯校长还没来。夏冰喝得差不多了,冯露醒了。刀子划得不深,只是割伤了气管,不知夏冰是临时手软,还是心软。总之,冯露没死,还醒了。冯露说,老师,你和师母,还有我爸的事,我不懂,和我也没关系,你不要杀我……那天晚上,吕鹏整整为我们讲了两个多小时。他的语音时高时低,有时声嘶力竭,有时又像喃喃自语。吕鹏讲得冷汗直冒,心惊肉跳,完全不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刑侦大队长。薛畅则不停喝酒,很快就灌醉了自己,最后被我们抬回家。一个人走得再远,也逃不出自己的青春。回家这几天,我专门去了趟麓城大学。当年打篮球的操场还在,当年的报告厅也还在。我坐在报告厅前的花坛,抽了半包烟。冬青叶还是那么肥绿,连花坛的瓷砖,似乎还是二十几年前的模样。我仿佛看到,1994年夏夜,青春少年的我们,冲向操场。迎新生晚会结束了。夏冰弹钢琴,韩苗苗独舞。我是晚会导演,也演了话剧《雷雨》片段。我扮演天真热情的周冲。晚会结束,我们的化妆也来不及卸,就冲到了操场上。大家点燃了十几堆篝火,尽情地狂欢,跳舞,高歌。我还当众打了一套少林拳法。当年为了泡妞,我可是苦练过一阵拳法和刀法。苗苗看我打拳,也凑过来,围着我跳了一曲草裙舞。我被苗苗搅得心神不宁,一不留神,摔了一个屁股墩……那年,我十八岁。我和夏冰、苗苗,还有薛畅、吕鹏,都是好朋友。


如果说,人的命运冥冥之中自有定数,我宁愿相信,夏冰和韩苗苗就是我的定数。时光不可倒流,人生的偶然性,最后酿成了必然性。二十多年前,如果我没有偶然听到夏冰的名字,就不会起好奇心。如果我没见到夏冰,就不会认识韩苗苗。如果我不认识他们,就不会爱上韩苗苗,更不会为给她出气,打伤骚扰她的艺术系辅导员侯博。如果我没犯下这样的错误,就不会分到化工厂当工人。我就不会下岗,更不会继续纠缠在苗苗与夏冰之间。也许,没有那么多也许了。也许,苗苗就不会死。夏天能有冰吗?很多年之后,我依然记得第一次听到夏冰的名字,是1994年仲夏。一辆公交车上,两个戴着麓城大学校徽的女孩,一脸崇拜地谈到他。那时大学生还流行戴校徽,也算“天之骄子”吧,到哪里都被人羡慕。俩女孩看样子是麓大艺术系的,她们说起钢琴专业学长夏冰耀眼的成绩。上小学就在省里拿奖,上中学就获得全国奖项,文化课分太低,否则早上中央音乐学院了。他是被麓城大学破格录取的……我听着两个粉丝喋喋不休,心里犯嘀咕。这么牛的人,有机会要认识。机会很快来了。我被学校安排组织迎新晚会,理直气壮地去找夏冰帮忙。我见到夏冰,他正撅着屁股,调试钢琴。他身材颀长,脸棱角分明,大理石般清晰线条,眼窝深陷。那时他穿一件浸着油渍的工装,头发乱蓬蓬,不像什么钢琴王子,更像琴行工作人员。他趴在钢琴盖上,一会儿扭紧别弦钉,一会儿轻轻抚摸八十八个黑白键,又猛地俯身,仔细听着击弦机的榔头击发频率。他仿佛一个兴高采烈,又专心致志的孩子,露出强烈渴求什么,没有满足的迷茫表情。“你会修钢琴?”我说,“你好,我是中文系的葛春风。”“美好的东西,要拼尽全力才能保持得久一点,虽然不能永恒,也就无憾了。”夏冰缓缓地说,又像自言自语,对我的自我介绍充耳不闻。“早晚要腐坏,又何必执着?祗园精舍钟声响,述说世事本无常。娑罗双树花失色,胜者必衰若沧桑。”我懒洋洋地吟出几句。和我玩禅意,我可是中文系的。装逼扮深沉的事儿,我从前没少干,随便搞几句《平家物语》偈语,震撼一下艺术系学生,还是可以的。夏冰的眼睛亮了,那是对智慧和美的强烈向往。他沉浸在诗歌的意境之中。这时他显得纯真稚气,眼神有种麋鹿或羔羊的气息。许久,他似乎恍然大悟般地说,对了,找我什么事?你是那个谁?诸葛春风?“我还是诸葛亮呢?”我没好气地打趣。真没想到,我去寻找“夏天的冰”,却找到了这样一个“奇葩”。“葛春风,中文系,”我说,“朋友都叫我的外号,野猫。”野猫?夏冰回过神,眼中显出顽皮神采,说,我是艺术系的夏冰,别人都喊我麋鹿。一只猫,一头鹿,动物界的在一起,肯定有“共同语言”。我也笑了。后来,我对夏冰的矛盾性格有了进一步理解。他有时非常固执,认死理,有时又从善如流;他穿着随意,甚至是邋遢,但只要演出,必定精心打扮;他不喜应酬交际,但如果朋友找他,他又总是委屈自己,尽力完成朋友的嘱托;他创作曲子,几天几夜不眠不休,滴酒不沾,可闲下来,他总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;他不善言辞,但喝酒后喜欢给人家讲课,滔滔不绝地讲几个小时;他说市场的好酒,是包装出来的,俗气,他最爱麓城郊区农民自酿的苞谷烧。但如果为了追女孩,他必定要喝茅台;他对女人似乎不放在心上,但心血来潮,又为女人要死要活地写歌,唱歌,弹琴;他的本行是音乐,却喜欢和大家讨论机械、哲理与文学……更重要的是,他看重的人,马上可以成为生死之交;他不喜欢的人,冷面青眼,敷衍一下都不肯。他一辈子吃亏都在这个上面。夏冰是怪人,还是一个“才华横溢”的家伙。九十年代初,搞文学不像从前那么风光,有点“灰溜溜”的意思,但社会上还残留着对文学的敬意,特别是大学校园。我从中学时代就常在刊物发表诗歌小说。稿费单收了很多,全国笔友来信也很多,自然也受到同学的羡慕,特别是女笔友来信,往往暧昧朦胧,有的还夹着照片。夏冰喜欢和我聊天,无话不谈。我们的父亲都去世了,说起来也有共同悲伤。他很喜欢我的部分诗歌,有的诗,他则指出是“臭不可闻”的垃圾。我们常会为“宇宙是否有开始与尽头”“主体性是什么”“诗的节奏与音乐的对位关系”这类玄而又玄的问题吵得面红耳赤,让其他朋友感到乏味无比,瞌睡连连。韩苗苗就一言不发,默默地坐在我们的身边,听着我们瞎扯。说实话,这类纯粹精神性探讨,不适合女生。韩苗苗更不是一个喜欢这类话题的女人。奇怪的是,她每次总是我和夏冰闲扯淡最后一个耐心的听众。她托着腮,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。她的眼睛又大又亮,睫毛又长,眼神锐利极了,我形容说是“清水里的刀子”,吕鹏他们都表示赞同。于是,我和夏冰的谈话,往往谈着谈着就变了味道,成了我在向夏冰和韩苗苗讲述——在我的下意识里,可能更多还是向苗苗的表达。我眼神流转,表情更浮夸,情绪更激昂,更加充满情感。这一切,我当时并未意识到。我也没有意识到,韩苗苗其实更多是在看我,听我讲述。我不敢看她的眼,生怕自己的魂都飞了。韩苗苗是一个极秀美,气场很大的女孩。她总能从容不迫地成为在场焦点。她惊心动魄的美艳气息,让每个男人都坐立不安。她话不多,胆子大,不胆怯与各色男人周旋。这种“段位”的女孩,本应该和“高富帅”厮混,她偏偏喜欢我们这些搞文艺的。韩苗苗是一个气质和夏冰完全不同的人,她身边有众多追求者,但是,她非常坚定地选择了夏冰。夏冰和韩苗苗的家境都一般。夏冰的父母都是中学教师,韩苗苗的出身更差,她母亲是肉联厂女工,父亲是干休所厨师。按理说,她在这样的家庭长大,五大三粗才是顺理成章。可谁能想到,韩苗苗却性感苗条,皮肤白皙滑嫩,在舞蹈方面天赋很高。这还真是让人感叹基因突变的不可测。夏冰带着我一起去春游,就我们三个人。我们清晨从学校的团结楼出发,骑着自行车,穿行市区,在中午到达市郊的不语山。麓城地势平缓狭长,属于典型平原气候,东北,西南和东南,各自有山围绕,都是不太高的山,但连绵不绝。不语山在麓城东南,苍松翠柏,野花,各种鸟的鸣叫,伴有清澈安详的一片湖。抬眼望去,一股绿意在春天便撞进了怀。韩苗苗尖叫,丢了自行车,在一片油油的草地上起舞。夏冰反倒含蓄,远远地看着苗苗,和我不紧不慢地讨论艺术问题。“艺术是为了人类自己享乐吗?”夏冰说。“享乐是短暂的,”我说,“艺术应该缓解痛苦,享乐过后,也会是一阵一阵的痛苦。艺术让我们的生命,在绝望中舒服一点。”夏冰摇头。韩苗苗跳了一阵,跑回来,搂住夏冰。他们开始激烈的亲吻。随后,他们跑进那片浓密的柏树林。我看到,夏冰挥了挥那条新疆细密羊毛毯,抱着苗苗,走向树林深处,像一只灵巧的麋鹿,驮着一只洁白高傲的天鹅。他们去“享乐”了,把“孤独的痛苦”留给了我。我当时不明白,为什么要去当这个几千瓦的“电灯泡”。我渴望和他们在一起。我也可以约一个女孩,但我没这个兴致。我坐在林子外的一块青石上,抽着烟,望着碧绿的湖中悠闲的水草,望着天一点点地变蓝,云朵飘过,阳光染红云的边缘,好似镶上了一层金边。一只大青鱼,耐不住寂寞跃出水面,身上跳跃的水滴,珍珠般地闪烁着。太美了,我赞叹着,心里平静了些,当“守护使者”又何妨?韩苗苗无声无息地,跑到我的背后,猛拍一掌,说,野猫,你刚才和麋鹿讲什么东西?我被她吓了一跳,又耐着性子向她讲解。她笑着跑开了。我这才明白她是逗我玩。“别惹我,苗苗,”我警告她说,“惹到我,那可是山崩地裂。”“你‘崩’给我看看,”韩苗苗撅着嘴,说,“别吓唬人,我照单全收。”她面色娇艳红润,白色裙子皱了,上面有散落的松针,还有一股荷尔蒙的气息。夏冰也从林子里钻出,头上顶着那块“沾满爱情”的毯子,冲着我做鬼脸。我哈哈大笑。夏冰和苗苗做了一个漂亮的亮相,俩人手牵着手,唱起了欢快的乐曲。夏冰的歌声嘹亮浑厚,苗苗的嗓音高亢甜美,仿佛天地变成了一个巨大舞台,鸟儿停止鸣叫,花朵也仰起笑脸,世间万物都来倾听“天鹅”与“麋鹿”的绝美合唱。歌词依稀听去是:忘掉那情切切甜蜜接吻,忘掉那软绵绵良辰美景,从今后得不到她的亲近,好朋友,美少年纳西塞斯……被苗苗拍过的地方,暖暖的,麻酥酥的,好半天缓不过来。很多年之后,我才明白,我不知何时,偷偷地爱上了她,爱上了我最好的朋友的女人。


十五年前,夏冰逃走的消息,是吕鹏告诉我的。当时,我正在市场的角落卖烤面筋,吕鹏冷着脸走过来,问我知不知道夏冰的消息。我是真不知道。吕鹏想了想,还是将案件的一些情况通报了我。我的泪很快涌出来了,也不知是为了夏冰,还是为了韩苗苗。因为和他们两人关系好,我还被吕鹏叫到警局录口供。“夏冰没找到之前,谁知道你是不是共犯?”吕鹏的脸更冷了。你放屁!我悲恸之余,被他气得跳起来。我为什么要和夏冰密谋杀死苗苗?我晓得,吕鹏这种失魂落魄的“疯狗相”,主要是因为苗苗。这小子暗恋苗苗。他嫉妒苗苗和我的亲密关系,更嫉妒夏冰。这小子提拔了,当了刑警中队长,看不起老同学了。我是卖面筋凉皮的,可我还有骨气。想到这里,我反而心平气和,不再和他理论。吕鹏查了半天,没什么有价值线索,也就放我回去了。临走前,他想了想,还是说,野猫,不是针对你。这么大的案,一死一重伤,上头的压力太大,我们这些刑警,看谁都像嫌犯,这是职业病。你现在处境不好,我也没帮上啥,你是老同学,原谅我吧。说着,他站起,竟向我鞠了一躬。我这才发现,吕鹏头发乱蓬蓬的,眼窝深陷,胡子拉碴,眼睛红肿,好几天没睡觉的样子,想想也觉得没意思。这种事,谁也不想发生的。还有,吕鹏欲言又止,如果你恰巧碰到他,就和他说,希望他自首。这句话很没营养,我直接无视了。我懂,这叫“立功心切”。我回家后,暗自找了很多地方,也希望能看到夏冰,但也都以失败告终。我也不懂夏冰为啥要杀死苗苗。强扭的瓜不甜,苗苗和冯校长在一起也不是一天了。他们不是在商量离婚的事吗?还是苗苗突然触怒了夏冰?或者,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隐情?大学毕业前夕,我和夏冰、韩苗苗的关系变得很微妙。夏冰似乎也对此有所察觉,但他并不在意,还开玩笑说,如果我喜欢苗苗,就让给我。我面红耳赤,慌忙否认,但自己都感觉是那么苍白无力。从前,我和薛畅他们一起来找夏冰和苗苗。后来,我经常一个人找夏冰,夏冰不在,就找苗苗聊天。记得那次,一个下午,我又来找她。苗苗的舞蹈房在琴房旁边,她放着音乐,一个人对着镜子,尽情地跳着。我傻傻地站在旁边看。她并不停下来和我说话,但是在镜子中观察我。她跳累了,气喘吁吁地停下,擦擦汗,还是面无表情地盯着镜子,没有说话的意思。她的同学们也来到舞蹈房。这群女孩看到我们,窃窃私语。音乐响起,她们继续练习,那天排练的好像是《胡桃夹子》。我只是记得,那个下午,我斜倚在窗下,手里捧着买来的红玫瑰,几乎要捏碎了,好像那不是什么花,而是我那颗滴血的心。我垂着头,看到一群女孩旋转的脚尖,飘浮在音符之中。初夏气息格外浓烈,舞蹈房外面,是一丛丛花木。泥土发酵,发出腥甜诱惑。夹竹桃拼命地伸展枝条,常春藤绕满窗,似乎要挤进窗棂。蝉鸣鼓噪,仿佛千万根刺在耳膜的钢针。我窘极了。一个女孩看我可怜,推推韩苗苗说,那男孩等你嘛。韩苗苗还是对着镜子,冷冷地说,他愿意等,等好了。我又没让他等。他有本事,就等下去,等到死,一拍两散。我狼狈地逃出舞蹈房,跑到操场僻静角落。我哭了。那或许就是失恋的感觉吧。我从未对一个女孩,产生如此强烈的渴望和挫败感。我谈过几个女朋友,也在校外小旅馆开过房间,自认为“曾经沧海”,见识过女人。不知为何,面对韩苗苗,我笨嘴拙舌,目光呆滞,全无办法。我擅长的油嘴滑舌,侃侃而谈,讨女孩欢心的小手段,全无用处。这个眼神像“清水中的刀子”般的女孩,仿佛一个舞蹈的精灵,恶作剧般地偷走别人的灵魂,还要嘲弄这颗灵魂的不体面、不勇敢。我原以为夏冰是我的阻碍,我不能干对不起好兄弟的事。后来我才明白,我是面对韩苗苗全无自信,严重自卑。我被这个精灵般的女孩,碾碎了灵魂。我不再找夏冰和韩苗苗。夏冰却主动来找我。他还是灿烂地笑着,善良得像只麋鹿,好像对那些事毫无察觉,也毫不介意。快毕业了,有各种频繁聚会,夏冰拉我喝酒,把我介绍给学弟学妹,说,这是我最好的朋友,中文系大才子葛春风。我羞愧万分,因为会见到韩苗苗。我不想见她,更不想让她看到我。可我还是忍耐不住想她。然而,韩苗苗还是若无其事,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和夏冰,端坐若美丽冰雕。我已鲜血淋漓,万箭穿心,还要在众人面前装着若无其事。我每次喝酒都喝醉,每醉必哭。夏冰以为我是舍不得他,也哭得稀里哗啦。最后结束项目,一定是大家合唱《同桌的你》《睡在我上铺的兄弟》……薛畅和吕鹏看出了问题。一次,他俩专门找我。薛畅诚恳地说,野猫,还是远离夏冰和韩苗苗吧。他们太特殊,和咱们不一样。你别掺和他们的事。吕鹏讲得更不客气。他阴阳怪气地说,野猫,别想韩苗苗了。你是野猫,人家是野天鹅,差着好几个档次啦,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忙分配的事,不要和她见面,要不你早晚死在她身上。女人太美,不是好事。我感谢他们,但依旧无法自拔,好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沉沦入一个长满野花和青草的泥潭,明明白白地晓得是“死亡陷阱”,却无法拒绝诱惑。我还是和夏冰喝酒,痛哭,和韩苗苗无言对视,在众人面前强颜欢笑。直到一天,夏冰喝酒时告诉我,艺术系辅导员侯博经常骚扰苗苗,已发展到忍无可忍的地步。苗苗都不敢和他单独见面。毕业分配,辅导员有很大权力,大家都不敢得罪他。夏冰为此,也甚为苦恼,可也没什么好办法。我拍案而起。在荷尔蒙和酒精的作用下,晚上,我怀揣一把蒙古刀,闯入侯博的办公室。那是一个矮小瘦弱的家伙,却高傲嚣张,连声质问我是谁。我没搭话,就和他扭打在一起。我一刀扎在他的屁股,一刀捅在他的胳膊上,并警告他离韩苗苗远些。我踉踉跄跄地跑到夏冰宿舍,告诉了他一切。苗苗也在。她不顾一切,抱着我痛哭,狠狠捶打我的胸膛,连连骂着“傻瓜”,全然不顾我身上的血腥味。看到夏冰惊愕的表情,我笑了。那一刻,我轻松了,安定了,如果下一刻让我死,也可以无憾。我终于确定了一件事:苗苗喜欢我!苗苗是喜欢我的!我抱着她,感受她轻盈的身体。她呵在我耳边的气息,她结实圆润的乳房,还有滚烫的泪水。我的额头也被划破了。血缓缓地流下,汇入了她留在我脸上的泪。美人报我以泪,我还之以血。今生无悔……


四月份,本年度麓城第一场雪,姗姗来迟。清晨,我帮母亲换褥子。她醒来,也认出我了。母亲清醒的时候,是沉静安详的,和我一问一答,也很有条理。妹妹和妹夫都去上班了。我出钱找了一个安徽保姆,帮着料理家务,也让妹妹一家轻松一下。我让保姆喂母亲吃了点小米稀饭。母亲出奇安静,乖乖地吃完,又要去睡。我哄着她看电视,不让她睡太多。她最喜欢八十年代日本电视剧《血疑》,一直嚷着要看。我想尽办法,从省电视台的朋友处弄来副本,刻了光盘,在家里用DVD放给母亲看。母亲开心地笑了。荧幕上,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,还是几十年前那般潇洒漂亮。我们都已衰老,他们却熬过时光的残忍淘洗,变成了永恒。母亲痴痴地看着电视,时不时望向窗外。我问,妈,有事儿?母亲羞涩地轻声说,上级组织大会战。你爸加班,一个星期没回来了,你去看看,说是今天回。他要和我一起看《血疑》大结局呢。我答应着,慢慢踱步到门外。母亲的记忆,又穿越到八十年代了。我不想打扰她。雾散尽,雪花纷飞,在寒冷中漫步,我回望那些岁月,已颗颗凝聚于屋檐之下。它们收拢羽翼,微笑,盛开如雪花。相比千疮百孔的我,母亲是幸福的。她永远活在与父亲在一起的美好记忆里。我的父亲在天上看着我们吗?或许,还有韩苗苗?说也奇怪,麓城整整一个冬天,都没下雪,眼看春天露头,又下了起来。这种反常气候,在古代是被怀疑有冤案的。雪飘飘扬扬地飞满天空,好似数也数不完的记忆之片段。我曾以为,只要远离麓城,那些记忆创伤,就会慢慢自愈。我低估了时间的力量。时间越久,那些刻骨铭心的东西,就越发会被放大,就越清晰。小区门口,我遇到了薛畅。他今天休息,陪我去看夏冰的儿子。夏冰逃走后,他和韩苗苗的儿子夏雨,原本跟着奶奶居住。但悲伤的韩苗苗的母亲,拒绝让外孙再回夏家。老太太说,夏冰是杀人潜逃犯,夏雨不能在杀人犯的家中长大,这样不利于成长。于是,夏雨被强制带回韩家,改名“韩雨”。韩苗苗的父亲,身体本来就不好,由于悲恸过度,更是雪上加霜。2005年秋,这位干休所老实巴交的厨师,终于在病症打击下,咽下了最后一口气,只留下老太太和夏雨相依为命。夏家的情况也不好。夏冰的父亲很早去世,母亲是市二中语文教师,是来自云南的少数民族。当时人们一直传言,夏冰逃离麓城,被母亲悄悄送到云南,最后去了缅甸。夏冰刚逃走的那段时间,吕鹏还在夏家居住的天成小区布置暗哨,暗中盯着夏冰的母亲。几年过去了,没有夏冰和家里联系的迹象,警察也渐渐松懈了,改成每年例行公事的两次询问。夏冰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,现在也不过是强撑着罢了。十年后,就连这询问也没有了。我原本没想去韩家。这些年,我一直都在逃避。薛畅对我说,野猫,都十五年了,你也应该学会放下,去看看那孩子,有机会帮一下,回到省城,找个女人结婚吧。薛畅说着,眼里似乎有些泪光。我这才注意到,十五年过去了,薛畅已从一个拘谨的少年,变成了秃顶肥胖的中年大叔。他的黑框眼镜下,眼睑很松,眼角也满是皱纹。薛畅是一个没有存在感的家伙。从高中时期,我就习惯了他跟在我的身边。他有些圆滑,甚至平庸,但他从没有害过我。虽然,他从那个喜欢书法和篆刻的小跟班,变成了今天喜欢打官腔的“薛处长”。但是,他的内心希望我好,希望我放下。刚考上研究生那段时间,我几乎和所有麓城同学朋友都断了联系。但是,夜深人静,我无法入眠。我去过医院,医生说,我有轻度抑郁症。我没有告诉任何人。这种病不仅表现为黑夜的恐惧、孤独和失眠、也伴随着躁狂、妄语、幻觉等症状。我偷偷吃着马普替林、西塞平等抗抑郁的药物,但这依然无法阻止黑夜的来临,无法阻止韩苗苗疯狂旋转的舞鞋,出现在我的梦中。然后,就是夏冰血红绝望的眼。我找各种女人,但都无法持久交往。我跪在冬天的雪地灌酒,像野猫般号哭,哭到胃出血,将一口血喷洒在雪地上……对于四十多岁的我来说,早已习惯了这创伤,仿佛时间久了,创伤也变成了“甜蜜”的习惯。如今,薛畅,你让我放下,这一切谈何容易?我苦笑两声,不再回应。我们在小区门口超市,买了鸡蛋,牛奶和水果。走过两个楼群,我们看到夏冰的家。天成花园是老小区,都是住的老国企职工,房子普遍是八十年代初期的,由于年久失修,有些楼房外体红砖都露了出来。韩家住在一楼,我当年去过很多次,现在依稀有些印象。薛畅去叫门,一个颤巍巍的胖老太太开了门。她看到薛畅,高兴地说,小薛,你来啦,来看看就好,最近忙吗?老太太满头白发,声音洪亮,满脸红光,依稀还能看到当年肉联厂女工的豪爽,只是那宽阔的脸,胖硕的腰,怎么也看不出是韩苗苗的母亲。看样子薛畅这些年没少探视。我的心里一暖。薛畅看着不起眼,其实比我们都有心。他知道如何让韩苗苗在天之灵感到放心。这位是?老太太看着我,疑惑地说。我深深地鞠躬,低声说,阿姨,您把我忘了?我是葛春风,苗苗的同学。老太太的脸猛地沉下,面色苍白,嘴唇抖动,眼睛似乎要喷出火。她喘着粗气,慌乱地把我们往外推,嘴里不停地说,你走,我不认识你!我的眼泪涌出。我是苗苗和夏冰的知己。我不但没有阻止惨案发生,还在这个小家庭破碎之后,选择了考研,彻底远离麓城。我如今有什么资格,看望这位多年辛苦拉扯夏雨的老人?我的出现,就是在老人的伤口上撒盐。薛畅示意我先出去,他独自在屋里和老太太交流了很长时间。最后,他强打精神出来,说,老人同意收下东西,也允许你看夏雨。但她不想见你,也不让你和夏雨说话。她年纪大了,心脏也有问题,怕受不了。我讪讪地点头,和薛畅一起离开韩家。我当年来韩家,也吃到过苗苗父亲做的胶东大包,什锦馅饺子。我嘴甜,哄他们开心,每次都带礼物,两位老人其实更喜欢我,而不是性情古怪的夏冰。他们甚至暗示,如果我要和苗苗在一起,他们没啥意见。可惜,我和苗苗没有夫妻缘分。我离开麓城,去省城上研究生的前一天夜里,我默默地在韩家窗下,站了一夜。那夜飘着小雨,我看着米黄色窗帘透出的微光,窗帘上印出一个孩子的影子,那是夏雨吧。这孩子小时候,和我挺亲。那时我常去夏冰和苗苗的小家蹭饭,也没少陪小家伙玩。苗苗还开玩笑,让孩子认我为干爹。夏冰杀人潜逃,我没再见到过孩子,只是找人送去一千元钱。说起来愧疚,我那时除了卖凉皮,每天复习考研功课到晚上十二点,大部分精力都放在这上面。夏雨在哪里?我问薛畅,算起来,也二十二岁了。你刚才见了,薛畅耸耸肩,说,超市收钱的那个。从小区门口小超市买东西,的确有个男孩结账。不过,他从头到尾,一句话都没讲,印象不深。我又回到超市,在窗外远远地看着,一个瘦高男孩,脸庞从侧面看,还挺清秀,有点像苗苗。他呆呆地看着前方,面无表情。天气还有点冷,超市里光线暗淡,我从窗外看到,男孩坐了好半天,动都没动,像冻僵了一般,总觉得奇怪。这时有客人来买东西,他的反应也很迟钝,叫半天才过来拿东西,也还是不说话。自闭症,薛畅叹了口气,说,苗苗被夏冰捅死时,他才八岁,突然不会讲话了,原来挺机灵的孩子,上学也没法,勉强读到高中。后来退学了,我们帮着置办了小超市,好歹有个营生。这个病妨碍上学吗?我有点心虚地问。你不了解,薛畅说,这个病不仅有“交流障碍”,也有“选择障碍”,你让他干一件事,他也许还能去做,但你要让他选择,他就会狂躁,失控。这孩子其实学习不错,但有时失控会打人。我们把他转到了特殊学校,也只上到了高二,他就不愿再去了。我点点头,心里更加难受了。客人走后,小超市又归于死寂。超市不大,塞满了从零食、日用品到烟酒、保健品等各类杂货。有一张曲尺形的玻璃柜台,夏雨就呆愣愣地坐在里面,似困在铁桶般的城里。在烟酒糖茶和辣条、蛋糕的包围之中,他灰暗的脸上,眼睛是僵死的,一动不动,好像定格镜头中的人像。突然,我听到,小超市飘出若隐若现的音乐声,确切地说,是钢琴的声音。《G小调第四十交响曲》,薛畅怅然,说,你肯定也熟悉,这是夏冰喜欢的莫扎特的曲子。我们看到吕鹏的警车停在了小区门口。吕鹏钻出车,手里倒提着乌黑的手枪。他看是我们,也不多说,挥挥手,后面几个彪形大汉,看着像刑警队的,悄悄四散,在超市周围隐蔽。我和薛畅愣住了。吕鹏垂下手,关上手枪保险,小心地放在肋部的枪套里,低低地说,有人举报,夏冰回来了。他就在麓城。


……(未完)

2020-2《十月》目录

中篇小说

敦煌/005  艾 伟


新女性写作专辑

重提一种新的女性写作(主诗人语)/035  张 莉

关于四十年来中国女性文学与性别文化的对谈/036  贺桂梅 张 莉

白貘夜行(中篇小说/051  孙 频

寄居蟹(中篇小说/076  文 珍

宥真(短篇小说/097  金仁顺

她(短篇小说)/106  蔡 东

我只想坐下(短篇小说)/114  张天翼

对岸(短篇小说)/129  叶 弥

山河(短篇小说)/135  淡 豹

小瓷谈往录(非虚构)/148   乔 叶

灰阑记(诗歌)/168  翟永明

花寒(诗歌)/172  林 白

独角兽父亲(诗歌)/173  周 瓒

看那浓妆多感伤(诗歌)/175  戴潍娜

灌木丛中的女孩(诗歌)/176  玉 珍


散  文

宣礼塔上的呼唤/178  熊育群

布衣歌者/191  龙仁青

杀牛记/198  黛 安


中国科协  中国作协主办

科技工作者纪事

小宇宙的探秘者/206  陈启文


诗  歌

鹿城书店第六章/220  童 蔚

动物集/223  龚学敏

自画像及其他/226  周所同

时间与星空/228  陆 渔

从家乡,到故乡/230任剑锋

洛江诗章/233  叶延滨 梁平 李琦  胡弦等


艺  术

封  面 受刑的竹(绢本设色)  曾志钦

封  二 你的眼神(油画)  吴 威


封面设计    赵平宇

篇名题字    汪 政



悦-读

2020-1《十月·长篇小说》(选读①)∣房伟:血色莫扎特

微信·专稿∣宋嵩:那些忧伤的年轻人——读房伟《血色莫扎特》

2019-6《十月·长篇小说》(选读①)∣方方:是无等等

2019-6《十月·长篇小说》(选读②)∣方方:是无等等

2019-4《十月·长篇小说》(选读①)︱张庆国:老鹰之歌

2019-4《十月·长篇小说》(选读②)︱张庆国:老鹰之歌

2019-4《十月·长篇小说》(选读③)︱张庆国:老鹰之歌

2019-4《十月·长篇小说》(选读①)︱吕铮:谜探

2019-4《十月·长篇小说》(选读②)︱吕铮:谜探

2019-4《十月·长篇小说》(选读③)︱吕铮:谜探

2019-4《十月·长篇小说》(选读④)︱吕铮:谜探

2019-5《十月·长篇小说》(选读①)︱林森:岛

2019-5《十月·长篇小说》(选读②)︱林森:岛

2019-5《十月·长篇小说》(选读③)︱林森:岛

2019-5《十月·长篇小说》(选读④)︱林森:岛

长篇小说《钢的城》研讨会发言摘要(上)

长篇小说《钢的城》研讨会发言摘要(下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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